評陳家朗〈兩種黑暗——在下環街

驟眼看去,陳家朗的〈兩種黑暗——在下環街〉講述的是一個老掉牙的愛情故事:相愛的人最後分道揚鑣。“我”以回憶的口吻訴說“我們曾經依靠著這些線路去連接彼此”,我們曾忘情地擁抱,而後,因為“愈大的分歧”,我們失去聯繫,最後“無從聯結”。陳家朗在這個司空見慣的愛情故事中,巧妙地選定了一個非常獨特的意象──“電線”。電線是工業文明的產物,意指“新派”與“文明”。這確實是一個“現代”愛情故事,因為一旦關閉網絡或手提電話因電量不足,我們便會有“痛失吾愛”之淒惶。由“電線”一詞,牽扯出其他相關意象:毛衣的靜電、十指交叉、漂亮的頭髮、未現的髮絲,來描述這段“心有掛礙”的感情關係,當中轉喻的使用令人激賞。全詩設計周密,書寫了現代人的愛情從觸“電”開始,到斷“電”結束的全過程,如此愉悅,如此憂傷。

評陳家朗〈獨居

陳家朗的〈獨居〉是一首並不好讀的作品。因詩人著力追求著語言的無序和意象的跳躍,兼以今昔互涉,使人感覺千頭萬緒。反復閱讀這首詩,推測此詩寫的是在期待與落空中折返的獨居老人的心事。詩的首句“透過一種日常的祭事”,暗示讀者,斯人已逝,而尚在人間者,已垂垂老矣(“頸子躬成問號的形狀”)、形銷骨立(“起伏鋼筋的肋骨”)。“我”清醒地意識到,兩人已是人鬼殊途,但仍滿懷期待地“追尋”與“等待”。於是,那些無言的痛楚便化為具象的悲哀,因為追尋的結果,往往是“以風蕩著秋千的你竟是,一件晾在陽臺的衣服”,本應承載相思的信封裡,裝著的“卻只是電費單”、走上樓梯的腳步聲只不過是“幻聽”。世事一場大夢,萬事轉頭成空。低回之處還在於,獨居者要將這一切虛妄的等待,內化成消磨時光的遊戲,因為在等待的想像中,縱是鏡花水月的殘容,也能撫慰“生銹的膽水”。我願意將此詩解讀為一首悼亡詩。對於未亡人而言,摯愛的離世不是一場狂風暴雨,而是往後餘生漫長的潮濕、“豐沛的積水”。

評子洋〈人間散步

子洋將此詩的標題定為“人間散步”,可是腳步卻走到了遠離人間喧囂的處所。子洋將這個地方叫做“世界”。“世”是時間概念,“界”是空間概念。“跳舞的時候,世界沒有時間”,這很難不讓人想起魯迅的名篇〈影的告別〉——“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乾一杯酒,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”。世界是時間性的,永遠“傳遞一首古老悠長的”無歌之歌,於是一切的一切“失去又回來”。世界又是空間性的,“從三盞燈到南環”,從城市來到森林,“那雙不太合腳的啞色的皮鞋像船一樣衰老”。我們如何才能走出世界這個暗喻場?或許我們都無法像影子那樣“向黑暗裏彷徨於無地”,但散步在人間,為“不知名的花停步”,仰望“無目的”的美的星辰,時空之感便不再重要,因為當“世界已與你毫無關係”時,它已“全屬於我自己”。

評子洋〈我將城市隨身攜帶

子洋改寫了佩索阿作品〈我生活的最終價值〉中的名句“我將宇宙隨身攜帶在口袋裡”,將“宇宙”微縮成自己熟悉的“城市”。禁令、資訊繭房將我們與流動的城市相區隔,“我將城市隨身攜帶”,不啻超克阻滯的一種別開生面的想像。班雅明所謂漫遊者之所以能洞見機械複製時代的陰暗面,是因為他借由“震驚”體驗摒除了關於城市的刻板印象,遊離而獨在,與城市保持了一種相互主體的關係。如是觀之,“散步,作爲一種閲讀城市的方式”,提示我們的乃在於如何“讀進”城市的同時又“讀出”城市。卡爾維諾〈看不見的城市〉曾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範本。他在一個文件夾裏匯集了關於他所經歷過的實在的城市與風景,而在另一個檔夾裏又裝滿了那些超越於時間與空間的想像的城市。是以他筆下的城市沉重而輕盈。子洋在網絡造物的時代重提對城市的觀察,與佩索阿那種“我觀看,事物存在”的認識世界的方式不盡相同,也無意於重複卡爾維諾對城市的虛化處理,在保留班雅明“城市漫遊者”這一身份之餘,選擇了一種相對傳統的方式——閱讀——與城市對話,意在重新闡釋“讀萬卷書,行萬裡路”的辯證關係,具有一定的思辨色彩。美中不足的是,作者幾乎放棄了對心理感覺的營造,在寫“不是我走在街道上,而是城市在身上慢慢經過”時,對這種獨特體驗的抒寫輕輕放過,寫下了“這種體驗可以被文字記錄卻無法將感覺直述,最終還是要邁開自己的腳步繪出草圖”的頓感式表達,這讓文章錯失了想像的愉悅。

評沈蕪〈記錄

這是一篇語言流暢、感情真摯的散文。作者將題目擬為〈記錄〉,或有三重涵義:其一,本文以“照片”為題材,此物件之基本功能自然與“記錄”有關;其二,作者因翻看照片,聯想到那段剛步入大學的日子,也算一種用記錄抵抗遺忘的方式;其三,提筆之時正處回南天,一段容易“致鬱”的日子,可作者跨越了“白霧繚繞”的心理障礙,如此賞心樂事,當然值得“記錄”。

依憑照片及其附帶的記憶,作者適時生發出人生的感悟,對“當下”、“此刻”的思考,有一定的哲思性。文章內部的結構或可再錘煉,在談及身體受損時,思緒似乎走得過遠了,而接下來那個感懷生活的段落,未能與前文接榫,稍顯生硬,不夠自然。

評沈蕪〈

沈蕪的〈籤〉,寫的是一次求籤的經歷。澳門作為文化混血兒,它的宗教使命,以及對不同信仰的寬容,在在哺育了所有的澳門兒女。於是,此類題材在澳門文學中相當常見,而澳門寫作者的慣常處理方式,便是將形而上的宗教精神,還原成與衣食住行有關的日常生活書寫。這篇散文,也屬於這一路數。

我頗為欣賞作者在講述這個故事時的腔調。從文中可看出,作者並非狂熱的信徒,到媽閣廟求籤,對她而言,是“舔一口理想中的雪糕”。在求籤時,她和友人跌跌撞撞,內心卻異常平靜。面對初次求籤不得時,她幽默地說,“直覺告訴我,是搖晃的方式不對”。求得好籤,自言那是“新手運”、“手感怪好的”。沈蕪寫活了一個如你、如我一樣的普通人去求籤時的心情,對我們而言,求籤之事好像與買彩票無異。可是,作者對“祈願”仍保持虔誠,全無解構之意,也沒有像汪曾祺在〈受戒〉中對廟宇神職人員調侃有加。文章的第三部分,能上升到四海內外,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的高度,但無一絲勸喻色彩,更值得回味。

此文用字典雅之餘亦透露出青年寫作者在表達上特有的俏皮感,玲瓏剔透,清新可人。